电话亭的玻璃上,雨水汇成溪流,扭曲了外面霓虹闪烁的世界。
凌舟靠着冰冷的亭壁,胸膛依旧因剧烈的奔跑而起伏。
他不是一个习惯逃亡的人——至少,他那空白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逃亡的经验。
然而,他的身体却像一台被激活的精密机器,每一个闪避,每一次发力,都精准得可怕。
那不是思考后的结果,而是本能。
一种被深深刻在肌肉和神经末梢里的本能。
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罗盘。
在刚才的搏斗与逃亡中,他一首下意识地将它紧紧攥在手心,仿佛那是他与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连接点。
此刻,那根颤抖的指针己经再次稳定下来,指向城市中一个灯火更为密集、也更为混乱的区域。
不能再穿着这身衣服了。
这套灰色的囚服就像一个移动的靶子,随时会引来下一批“清道夫”。
他推开电话亭的门,冷雨再次打在他脸上,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。
他在后巷里穿行,像一只寻找庇护所的野猫。
最终,他在一栋旧式公寓楼的后院,发现了一根晾衣绳。
上面挂着一件黑色的连帽衫和一条深色的工装裤,还在滴着水。
他没有丝毫犹豫,迅速换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,将那身灰色囚服塞进了旁边的垃圾回收箱。
穿上湿冷的衣服让他打了个寒颤,但黑色的连帽衫给了他一种虚假的安全感。
他拉上帽子,将自己的脸藏在阴影里,重新汇入了街上的人流。
这一次,罗盘指引他来到了一处废弃的地下铁路入口。
入口被生锈的铁栅栏封锁着,旁边挂着“危险,禁止入内”的警示牌。
但栅栏的一角被人为地撬开了一个缺口,刚好容一人通过。
凌舟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。
向下的台阶布满青苔,湿滑难行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、混杂着机油、尘土和霉菌的气味。
越往下走,地面的喧嚣就越远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、仿佛巨大机器在运转的嗡鸣声。
台阶的尽头,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站台。
这里并未荒废,反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。
无数光纤和电缆像藤蔓一样从天花板垂下,连接着一排排闪烁着幽光的服务器和数据终端。
人们像幽灵一样在其中穿梭,低声交谈,交换着闪烁着微光的数据芯片。
这里没有叫卖,没有争吵,只有信息在无声地流动。
这里是“冥河数据渡口”,一个游离于法律之外的信息黑市。
这个名字再次突兀地出现在凌舟的脑海里,伴随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。
他曾经来过这里。
他拉低了帽檐,握紧了口袋里的罗盘。
指针在进入这个庞大的地下空间后,开始进行细微的调整,最终锁定在站台最深处的一个角落。
凌舟穿过沉默而警惕的人群,走向那个角落。
那里有一个摊位,比周围的其他摊位要古老得多。
摊位上没有先进的全息投影,而是堆满了各种老旧的硬件:落满灰尘的CRT显示器、被拆开的硬盘、还有一排排贴着手写标签的磁带。
一个干瘦的老人正坐在一张摇椅上,闭着眼睛,手里慢悠悠地盘着两颗光滑的金属球。
他头发花白,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,像一张被揉过的旧地图。
罗盘的指针,正不偏不倚地指向这个老人。
凌舟停在摊位前,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。
“找东西,还是卖东西?”
老人没有睁眼,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。
“新面孔。
来我这儿的,要么是走投无路,要么是自寻死路。
你是哪一种?”
“我……”凌舟顿了顿,决定实话实说,“我来找回一些东西。
关于我自己的。”
老人终于睁开了眼睛。
那是一双浑浊但异常锐利的眼睛,仿佛能看穿凌舟灵魂深处的空白。
“失忆者?
有意思。
这年头,有人花大价钱买记忆,有人却把自己弄丢了。
你丢的是哪一段?
初恋的甜蜜,还是第一次杀人的战栗?”
“全部。”
凌舟轻声说。
老人的动作停住了,盘在手里的金属球也停止了转动。
他仔細地打量着凌舟,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了很久。
“全部……大手笔。
能做这种‘格式化’的,整个旧城不超过三个人。
而敢对自己这么做的,我只认识一个。”
他向前探了探身子,压低了声音:“他们叫你‘织梦师’。
但我喜欢叫你‘幽灵’。
因为你总能从最严密的数据堡垒里,悄无声息地取走别人最宝贵的东西。”
织梦师……幽灵……这些称呼像钥匙,却依旧打不开凌舟记忆的门。
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“我看得出来。”
老人靠回摇椅,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。
“那么,‘幽灵’先生,你找我这个老骨头有什么事?
叙旧吗?
我们之间可没什么旧可叙,只有交易。”
“我需要一个地址。”
凌舟说,“一个……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地方。
我不知道它在哪,但我知道,你或许会有线索。”
“线索可不便宜。”
老人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,指了指旁边一台正在发出“滴滴”警报声的终端机。
“看见了吗?
这块‘深海石’里锁着一份星际航运公司的核心财务数据,外面包了三层‘迷宫’级的加密。
我的客户很急,但我老了,解不开。
你要是能把它打开,我就当是你付的报酬。”
凌舟看向那台终端机,屏幕上,无数代码像瀑布一样飞速滚动,毫无规律可言。
他不懂这些,脑子里没有任何关于编程或解码的知识。
但他还是走了过去。
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数据接口的瞬间,一种奇异的感觉涌遍全身。
那些飞速滚动的代码,在他眼中忽然慢了下来。
它们不再是混乱的字符,而变成了一组组有序的、可以被理解的逻辑结构。
他看到了加密算法的“骨骼”,看到了数据流动的“脉络”。
他的双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,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舞动。
他的大脑甚至来不及思考,指令就己经被输入。
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拆弹专家,精准地剪断一根根错误的逻辑线,绕过一个个虚假的陷阱。
老人原本浑浊的眼睛里,此刻充满了震惊。
他看着凌舟行云流水的操作,看着那三层被誉为无法破解的“迷宫”加密,在他手下如同纸糊的一般,一层层被剥离开来。
不到五分钟,“滴”的一声长音,屏幕上所有的代码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绿色的“ACCESS GRANTED”(准许进入)字样。
凌舟松开手,向后退了一步,自己也有些茫然。
他看着自己的双手,仿佛那不属于自己。
“……怪物。”
老人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,眼神复杂,有惊叹,有忌惮,也有一丝了然。
“没错,你就是那个‘幽灵’。
这种天赋,忘掉了也能刻在骨子里。”
他沉默了片刻,从柜台下摸出一个陈旧的、用油纸包着的东西,扔给了凌舟。
凌舟接过来,打开一看,是一张老式的照片。
照片上是一座巨大的钟楼,风格古朴,与周围的摩天大楼格格不入。
钟楼的指针,永远地停在了十二点的位置。
“‘钟匠之心’,”老人缓缓说道,“旧城最高的建筑,也是最古老的。
传说它的建造者用自己的心脏作为钟楼的动力核心,所以它从建成那天起,就再也没有走动过。
那里是你的一个安全屋,或者说,一个‘记忆保险库’。
密码我不知道,但你留下的线索是:‘当银色的眼泪落下时,道路自会显现’。”
“银色的眼泪?”
凌舟不解。
“谁知道呢。
你们这些织梦师,说话总是神神叨叨的。”
老人重新闭上眼睛,开始盘他的金属球,一副送客的样子。
“东西你拿到了,赶紧走吧。
你身上的麻烦味儿太重,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想沾上。”
凌舟将照片收好,正准备道谢离开,老人却又突然开口了。
“幽灵,”他没有睁眼,声音却异常清晰,“给你一个忠告。
在这个城里,最想让你永远消失的,不一定是追杀你的清道夫。”
凌舟的脚步停住了。
“而是那个付钱让你亲手埋葬自己的人。”
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,“毕竟,只有死人,才能永远保守秘密。”
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,扎进了凌舟的心里。
他选择遗忘一切,真的是因为痛苦吗?
还是……为了隐藏一个足以致命的秘密?
伊芙让他不要相信“自己”。
而这个老人,则警告他要小心那个让他失忆的“客户”。
客户……和“自己”,难道不是同一个人吗?
凌...舟带着满腹的疑问和不安,转身离开了这个数据幽灵的巢穴,消失在地下站台的阴影之中。
他抬头望向地面的方向,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岩层,看到那座静默的、指向天空的钟楼。
那里,有他下一个答案。
也可能有下一个陷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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