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头李的铺子,白日里从不敢将那烫手的画卷示人。
唯有深夜落下铺板,油灯如豆,角落里才敢展开那片残破的江山。
空气里弥漫着旧物的霉味,混杂着阿丑刚刚研磨开的矿物颜料那特有的、略带腥气的金石感。
几只豁口瓷碟里盛着赭石、石青、朱砂的粉末,还有一小块价比黄金的“灯烟墨”——是他用身上最后一件半新褂子换来的。
修复的第一步是“读画”。
阿丑屏住呼吸,指尖隔着毫厘,在那冰冷坚韧的画卷材质上缓缓移动。
这不是绢,也不是纸,触感更像某种生灵的皮革,带着极细微的、仿佛仍在呼吸的韵律。
画卷上山川断裂,城郭倾颓,水脉干涸处墨色枯槁,像是流淌的血液被强行截断。
大片污损与空白,如同帝国肌体上溃烂的疮疤。
他闭上眼,《墨彩灵犀谱》在心中一字字浮现。
过去只当是玄虚之言,此刻结合这残图,却仿佛有了实质。
“墨分五色,焦、浓、重、淡、清,然其魂在‘灵’……山川有脉,水有源,气行其间,如人呼吸……堵则死,通则活……”他的指尖,在一处断裂的山脊线旁停下。
那里墨色僵死,毫无生气。
他拈起一根细若牛毛的鼠须笔,在清水碟里一蘸,并未沾色,只是凝神静气,循着那断脉走向,在距离画面半寸的空中,虚虚勾勒。
笔尖无墨,却仿佛牵动了什么。
一丝极细微的、冰凉的刺痛感,顺着笔杆传入指尖,首抵心脉。
同时,那断裂处的死墨,似乎极其轻微地……颤动了一下。
阿丑额角渗出细汗。
这不是绘画,这是在拨动一件神器残存的、混乱不堪的“气脉”。
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。
他歇息片刻,换了一支稍大的笔,开始调色。
石青与石绿在碟中研磨交融,加入几滴清水,又屏住呼吸,刺破中指指尖,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,落入色浆。
“以血为引,通阴阳之隔……”血珠落入,碟中的青绿色彩仿佛活了过来,隐隐泛起一层极淡的荧光。
他深吸一口气,笔尖饱蘸这特制色浆,落向画卷另一处干涸的河床。
这一次,是实实在在的触碰。
笔尖与画卷接触的刹那——“轰!”
并非真实声响,而是一股庞大的、混乱的信息洪流,猛地冲入他脑海!
破碎的喊杀声,兵刃交击的锐鸣,战马垂死的哀嘶,城池燃烧的爆响,还有……无边无际的、绝望的哭嚎与诅咒!
冰冷的、灼热的、锋利的、沉重的……无数扭曲的感受如同实质的刀片,刮擦着他的神经。
阿丑闷哼一声,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握笔的手剧烈颤抖,几乎脱手。
他死死咬住下唇,腥甜味在口中蔓延,硬生生扛住了这第一波冲击。
他不能退。
笔下的色浆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渗入那干涸的河床。
原本死寂的墨色,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、水润的光泽。
虽然只修复了指甲盖大小,但那一片死寂中,的确诞生了一线微不足道的……“活”气。
脑海中那混乱的杀戮景象,也似乎随之微弱了一分。
他瘫坐在地,背靠冰冷墙壁,大口喘息,汗水浸透破旧衣衫,如同刚从水里捞出。
鬼头李被动静惊动,探头看了一眼,见到阿丑那副鬼样子,撇了撇嘴,终究没说什么,只把油灯拨亮了些,又缩了回去。
接连几日,阿丑沉浸在一种近乎疯魔的状态。
白天帮鬼头李处理杂活,或画些粗劣符纸、神像换吃食,所有剩下的精力,全都投注在这残破画卷上。
修复速度慢得令人发指,每一次落笔,都伴随着精神上的巨大冲击和折磨。
北境战场的惨烈气息,国师法力反噬的狂暴余波,社稷图本身灵性受损后的混乱……种种负面能量,通过画笔不断侵蚀着他。
他瘦得脱了形,眼窝深陷,只有那双眼睛,因为全神贯注和某种日益坚定的东西,而亮得灼人。
他修复了一处断崖的边缘,让那悬空巨石似乎重新找到了根基。
他点染了几处枯萎的林木,让那灰败墨色中,透出极其微弱的绿意。
他疏通了一小段堵塞的溪流,墨色晕开,仿佛有了流动的意向。
进展虽微,但那画卷,确实在一点一点地,极其缓慢地恢复着极其微弱的生机。
这晚,他正对着一处尤其污浊、气息格外暴戾的区域凝神思考,那是一片象征着战场核心的破碎平原。
忽然,铺子外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和喧哗。
“搜!
给我仔细搜!
有线报说,那苏家的余孽,可能就藏在这一带!”
是官差的声音!
而且听动静,人数不少!
鬼头李脸色大变,猛地看向阿丑和他身前那来不及收起的画卷,嘴唇哆嗦着,差点一口气没上来。
阿丑的心脏骤然缩紧,几乎要跳出胸腔。
他下意识就要扑过去卷起画轴。
己经来不及了!
“砰!”
铺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,几名按着腰刀的官差,在一个小旗官的带领下,涌了进来。
冷冽的夜风灌入,吹得油灯一阵明灭摇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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