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汁儿溅在粗陶碗沿儿,晕开一圈死气沉沉的黑。
阿丑蜷在草棚角落的阴影里,指尖沾着炭灰,正对着一块剥落墙皮勾画。
寥寥几笔,一只振翅欲飞的麻雀便活了过来,几乎要撞破那斑驳的土墙。
墙角堆着几卷粗糙麻纸,上面是颜色艳俗、笔法却工整的门神灶王——靠这点微末画技换来的炊饼,还带着昨日馊味。
这里是流民聚集的南城角落,空气里永远混杂着腐臭与尘土。
两个月了,从那场泼天的大祸里逃出生天,像野狗一样躲藏。
家族的鲜血,似乎还能在午夜梦回时,温热地溅在脸上。
他甩甩头,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铁锈味。
棚外骤起喧嚣。
马蹄声杂沓,混着兵甲碰撞与鞭子破风的尖啸。
阿丑浑身一僵,炭灰从指缝簌簌落下。
他壁虎般贴紧潮湿泥墙,透过草棚破隙窥看。
不是抓他的。
是官差在驱散人群,张贴新的皇榜。
人群被鞭子赶开空地,几张沉重告示糊上墙。
为首的吏员嗓音尖利,盖过所有嘈杂:“都听真了!
北境大败,皆是因前钦天监正苏明远,妄测天机,蒙蔽圣听!
苏氏一族,欺君罔上,罪无可赦,己于昨日午门尽数伏法!
皇恩浩荡,只诛首恶,余者不究,尔等贱民,当引以为戒!”
每一个字,都像烧红的铁钎,狠狠扎进阿丑耳中。
苏明远……那是他恩师的名讳。
什么妄测天机……不过是那高高在上的国师,需要一只替罪羊,来掩盖自己在星象推演上的致命失误!
边关数万将士埋骨黄沙,换来的竟是苏家满门鲜血!
喉咙里涌上腥甜,眼前阵阵发黑。
昨日午门……那泼洒的鲜血,染红刑场青石的,有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,有总缠着他要糖吃的师妹,有严厉却总在深夜为他留一盏灯的师父……指甲深深抠进墙皮,泥土嵌入,磨出血痕,他却感觉不到疼。
官差呼啸而去,留下死寂和更深的惶恐。
人群重新聚拢,对着皇榜指指点点,议论声低得像蚊蚋。
“苏家啊……真是造孽……听说国师那日晚朝,吐血三升,指认苏明远篡改了星盘数据……嘘!
不想活了?
莫谈国事!”
阿丑死死咬着牙关,首到口腔里弥漫开那股铁锈味。
他低头,看着自己这双因为长期研磨矿物颜料而略显斑驳的手。
苏家的画技,独步天下,能以丹青通鬼神,师父曾说,祖上最荣耀时,曾为宫廷绘制祭祀天地的大幅壁画。
如今,这双手,这身血脉,却成了催命符。
他缩回阴影最深处,将脸埋进膝盖,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。
夜色如墨,吞没了流民营地零星的灯火。
阿丑像一抹游魂,悄无声息滑出草棚,贴着墙根阴影移动。
必须离开这里,皇榜贴出,意味着搜捕会更加严密。
南城通往西市的路上,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。
今夜不知为何,河床靠近国师府外墙的一侧,散落着杂物,像是刚刚匆忙清理过什么。
阿丑本能感到一丝不寻常,屏住呼吸,隐在一丛枯败灌木后。
月光黯淡。
忽然,国师府一侧角门悄无声息开了条缝,两个黑影抬着一大包东西,迅速扔下河床,又飞快缩回,门闩落下,一切重归寂静。
过了许久,确认再无动静,阿丑才猫腰溜过去。
那是一个用黑色厚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状物件,入手异常沉重。
他心中一动,费力将它拖到更隐蔽的乱石堆后。
借着微弱月光,解开捆缚绳索,掀开黑布一角。
里面是一卷画轴,材质非绢非纸,触手冰凉,带着奇异韧性。
画轴边缘有灼烧和撕裂痕迹,展开一小段,只见墨色混沌,山峦轮廓断裂,水脉枯竭,大片污损与空白,像是经历了一场可怕劫难。
但就在那破损不堪的画卷一角,残留着半座完整的峰峦,用色之精妙,气势之磅礴,竟是阿丑生平仅见!
那山石纹理,隐隐与他苏家秘传的某些技法暗合,却又远远超出。
这是……山河社稷图?
传说中,可映照万里江山国运的神器?
国师竟将它损毁至此,还像丢弃垃圾一样扔了出来?
是了,定是这神器也映照出了他不愿为人所知的失误,或者,他有了更新、更受宠的法宝……一个疯狂念头,如同野草,在阿丑绝望的心底疯长。
他重新将画卷裹好,背在身后,那重量几乎要压垮他瘦削的脊梁。
他不再犹豫,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,向着帝都那藏污纳垢、也最能掩埋秘密的西市潜行。
西市,鬼头李的破烂堆。
李秃子顶着他的绰号,正就着一盏昏暗油灯,拨弄几枚锈蚀铜钱,看到阿丑背着巨大包裹踉跄进来,浑浊的眼睛抬了抬。
“啧,阿丑啊,又弄到什么好货色了?
先说好,你那些灶王爷,可快卖不动了。”
阿丑不说话,只将那沉重包裹小心放在还算干净的地面,缓缓展开。
当那残破不堪的山河社稷图完全展露在昏黄灯光下时,鬼头李先是凑近眯眼看了看,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跳开,脸上横肉抽搐,压低了声音,却掩不住惊骇:“你……你从哪儿搞来的这玩意儿?!
这上面的气息……这是宫里的东西!
不,比宫里还邪乎!
烫手!
太烫手了!
快拿走!
会掉脑袋的!”
阿丑抬起眼,目光里是两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平静,平静底下,却燃着鬼头李看不懂的火焰:“李爷,我不卖。
我只想借您这宝地一角,暂住几日。”
“你疯了?!”
鬼头李指着那画卷,“这东西你也敢碰?
还妄想修它?
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经手的?
是国师!
你一个罪奴之后,蝼蚁一样的玩意儿,沾上这个,九族……哦,你九族己经没了,那也得千刀万剐!”
阿丑不再理会他,自顾自走到墙角,那里堆满了收来的破铜烂铁、残卷废纸。
他清出一小块地方,将画卷轻轻放下,动作近乎虔诚。
“我不修它。”
阿丑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,“我只是个画画的,见不得好东西……被糟蹋成这个样子。”
鬼头李瞪着他,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。
看了半晌,他啐了一口,骂骂咧咧:“疯了!
真是疯了!
随你!
死在这儿别怪老子没提醒你!”
说完,像是避瘟神一样,远远躲到铺子另一头去了。
阿丑不再说话。
他蹲在画卷前,伸出微微颤抖的手,指尖悬在画卷上方,却不敢真正触碰。
他闭上眼,家族代代相传的《墨彩灵犀谱》在心中一字字流淌而过。
那些关于颜料调和、笔触灵韵、乃至沟通天地气脉的玄奥法门,过去他只当是祖辈的夸大其词,此刻,却仿佛有了不同的意义。
他的指尖,循着那残存半座峰峦的轮廓,在空气中虚虚勾勒。
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,竟顺着他的指尖,悄然回流。
阿丑猛地睁开眼,瞳孔在黑暗中,亮得骇人。
他拿起角落里一根秃了毛的画笔,蘸了点清水,在画卷边缘一处微不足道的、仅指甲盖大小的污渍上,轻轻点染,勾勒。
那是苏家秘传的,用于修复古画神韵的“回春笔”。
笔尖落处,那死气沉沉的污渍,竟仿佛冰雪遇阳,极其缓慢地……化开了一线极其微弱的生机。
阿丑握紧了拳,胸腔里,一颗早己沉寂的心,咚地一声,如战鼓擂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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