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姐儿斜歪在炕上，嘴里嗑着瓜子儿，眼皮耷拉着，听着平儿站在底下报账。
“……锦乡侯府三小姐出阁，礼金八十两；北静王府老太妃做寿，一对赤金寿星佬儿，统共八两重；南安郡王府……得得得，”凤姐儿不耐烦地一挥手，瓜子壳儿飞出去老远，“尽这些个虚头巴脑的玩意儿，听得老娘脑仁儿疼。
说点实在的，这个月进项多少？
出项多少？
外头那些庄子、铺子，交上来的银子呢？”
平儿手里捧着账本子，往前凑了凑，声音压低了些：“奶奶，正要跟您说这个呢。
今年庄子上的收成，比往年少了三成不止，说是北边闹了旱，又遭了蝗虫。
几个铺子的掌柜也来哭穷，说市面不景气，买卖难做，交上来的份子钱，连往年的一半都不到。”
凤姐儿猛地坐首了身子，眼睛瞪得溜圆：“放他娘的罗圈屁！
旱灾蝗灾？
我怎么没听说别家收成少了？
分明是那起子黑心烂肺的王八羔子，看府里近来事儿多，欺上瞒下，中饱私囊！”
她越说越气，抓起炕几上的一个甜白瓷盖碗，“哐当”一声就砸在了地上，碎片茶叶溅了一地。
“哎哟我的奶奶，您消消气儿，”平儿赶紧上前给她抚胸口，“气坏了身子不值当。
底下人办事不力，仔细查问就是了。”
“查？
怎么查？”
凤姐儿拍着炕沿，“如今府里是出的多进的少，像个无底洞！
老太太、太太们那边，每月的份例，各房的吃穿用度，人情往来，哪一样能省？
偏生进项还断了流！
再这么下去，就得动老本儿了！”
她喘了几口粗气，忽然盯着平儿：“前儿我让你悄悄去查查后廊上五嫂子她男人管的那个绸缎铺，怎么样了？
我听着可不太对劲。”
平儿脸上显出几分难色，凑到凤姐儿耳边，声音更低了：“奶奶，查是查了，可……那账面上做得干干净净，挑不出大错处。
就是……就是五嫂子前儿刚打了一副赤金头面，分量可不轻。”
凤姐儿冷笑一声，那笑声跟刀子刮骨头似的：“呵！
干净？
她男人是个什么货色，当我不知道？
赌桌上欠了一屁股债，倒有钱打金头面？
这里头没鬼，我把王字倒过来写！”
正说着，门外小丫头禀报：“二爷来了。”
帘子一挑，贾琏趿拉着鞋，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，一股子酒气混着脂粉味儿扑面而来。
他瞧见地上的碎片，嘿嘿一乐：“哟，这是谁又惹我们二奶奶生气了？
发这么大火，小心长皱纹。”
凤姐儿正在气头上，看见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更是火冒三丈，抓起手边一个靠枕就砸了过去：“滚你娘的蛋！
你还有脸说？
一天到晚不着家，在外头灌够了黄汤，就知道回来挺尸！
府里都快揭不开锅了，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！”
贾琏伸手接住靠枕，浑不在意地搂在怀里，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，翘起二郎腿：“府里没钱，你跟我嚷什么？
我又不管账。
有本事你跟大老爷、二老爷说去啊？
再不济，你跟宫里娘娘递个折子，让万岁爷赏咱们家几万两花花？”
“我呸！”
凤姐儿气得浑身发抖，“你个没良心的东西！
家里的事你一点心不操，外头那些狐朋狗友，吃喝嫖赌你倒是样样在行！
你说，你前天是不是又偷偷拿了库房里那对白玉如意出去当了？
钱呢？”
贾琏脸色一变，随即又恢复那副无赖相：“你胡唚什么？
谁拿你如意了？
那是我一个朋友借去赏玩几天！”
“赏玩？
骗鬼去吧！”
凤姐儿猛地从炕上跳下来，几步冲到贾琏面前，指着他的鼻子骂，“当我不知道？
你准是又填了哪个窑姐儿的无底洞！
贾琏我告诉你，你再敢动库房的东西，我……我跟你拼了！”
贾琏也被骂急了，一把推开凤姐儿的手：“泼妇！
你少他妈血口喷人！
这日子能过就过，不能过就散！
老子还受不了你这窝囊气呢！”
“散？
你想得美！”
凤姐儿眼圈都红了，声音带着哭腔，“我嫁到你们贾家，操持这么大个家业，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我？
如今你倒想一拍屁股走人？
贾琏，你没良心！”
平儿在一旁急得首跺脚，赶紧上来拉架：“二爷，二奶奶，你们都少说两句吧！
这要是让下人听见，像什么样子！”
正在这乱成一锅粥的时候，门外一个小厮慌里慌张地跑进来，也顾不得礼数了，带着哭腔喊道：“二爷，二奶奶，不好了！
咱们西街那家当铺，让人给砸了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
贾琏和凤姐儿同时停了争吵，惊得站了起来。
贾琏酒都醒了一半：“谁干的？
光天化日敢砸老子的铺子？”
那小厮喘着大气说：“是……是一伙来历不明的人，凶神恶煞的，进了门二话不说就砸，还把刘掌柜的腿给打断了！
他们……他们留下话说……说什么？”
凤姐儿厉声问。
“说……说让咱们贾府识相点，赶紧把吞了人家的东西吐出来，不然……不然下次就不是砸铺子这么简单了！”
贾琏脸色铁青，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，喃喃道：“完了……肯定是忠顺王府那边……那批古董的事儿发了……”凤姐儿猛地转头盯住贾琏，眼神像要吃人：“贾琏！
你他妈又在外头干了什么好事？！
你给我说清楚！
什么古董？
你吞了忠顺王府什么东西？！”
贾琏支支吾吾，满头大汗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凤姐儿看着他那怂样，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。
她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，浑身都软了，要不是平儿扶着，差点瘫倒在地。
她看着满地狼藉，又看看失魂落魄的贾琏，再想想那烫手的账本和外面虎视眈眈的仇家，眼前一阵发黑。
这日子，是真要过不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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